【聊斋】青蛇外传
【聊斋】青蛇外传
我独自行走在春山荒郊。林中有猫头鹰咕咕的鸣叫。
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:“真寂寞啊,书呆,陪我说说话吧!”
我头也不回地向前走。
那声音接着说:“书呆,你一点儿也不可怜我吗?”
我淡淡一笑,大声说:“一寸光阴一寸金。再说,同情是对别人变相的侮辱。”
一块黄金自天而降。
我用手掂了掂,约五十两。我几年的生活费有着落了。
我转过身去,看到一个鸡皮鹤发的青衣婆子。她的钱也许是偷来的吧?管她呢,只要不是我偷的就行。
“您想让我说些什么?”我彬彬有礼地问。
婆子举头看天,说:“今晚月亮不错。”
“床前明月光……。”我毫无表情地背诵着。
婆子不耐烦地说:“换一个吧。”
我立刻接着背:“明月几时有……。”
婆子放声大笑起来。
我红了脸,摇头道:“你肯定没读过书吧?真是对牛弹琴。”
婆子说:“书呆,你只会背这些老掉牙的东西吗?”
我茫然了。
婆子说:“书呆,你活得真乏味。”
我怒道:“笑话,你这样大叫寂寞的人才乏味呢!”
婆子眼中露出好笑的神情,上上下下打量着我,说:“书呆,家中可有妻房?”
我脸一红。我只有刚得到的五十两黄金,只够买半个漂亮女人。
婆子忽然附在我耳边,调皮地轻声说:“书呆,我可是免费的哟。”
我连退数步。
婆子步步紧逼。
我转身想跑。
她一把抓住了我。
“我……青春年少,你……人老珠黄,我……。”我颤抖着抗议说。
婆子放声大笑起来。
我莫明其妙,又恼羞成怒。
“天下男人果然一般黑,都喜欢年轻貌美的。”婆子讥讽地说。
她伸手往脸上一抹,揭下一层人皮,露出明艳动人的小脸蛋儿来。她又脱去外面的粗布青衣。露出可爱的水绿衣裙。
乖乖,好一个漂亮动人的妹妹!
或许她是水货。水货也比老太婆强。我立刻心荡神摇。
她轻轻搂住我的脖子。
我满面通红,战战兢兢伸出手去,只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儿,便再不敢做别的了。
她在月光下“扑哧”一声笑了,鄙夷地说:“我早看出你是个胆小如鼠的酸秀才。”
她说她叫小青。小青是一条青蛇。她会三十六变。
小青引导我走进一个神秘的世界。
我开玩笑说自己喜欢胖女,小青立刻变成一个满身肥肉扭扭捏捏的肥姐,摇摇欲坠地向我扑来。我转身就跑,小青笑倒。
我说自己喜欢黄金。小青小手一点,眼前的青山立刻变成了金山。
“它们全是你的。”她笑着说。
我皱起眉头,说:“我怎么搬走呢?”
小青似笑非笑说:“你真的这样贪财?”
我点头,说:“穷怕了。钱是我今生至爱。”
小青说:“原来我还不如一堆金子啊!”
“金子之后,就轮到你了。”我安抚她说。
小青吐吐舌头,忽然变成了一个金人。
我吓坏了,连忙求她复原。
小青对我说:“书呆,金子并不是万能的。”
我和小青在山间,相亲相爱,快乐如神仙。
小青把我所有的书都扔进了湖中,我顾不上自己是个旱鸭子,要跳湖捞书。小青阻止了我。
“我还要中状元呢!”我嚷道。
“你读书都读呆了。我帮你发财就行。”小青说。
在小青的帮助下,我这个穷小子一跃成为大财主,牛羊成群,奴仆如云。谁也不知道我是怎样一夜暴富的,看我时的眼睛却发亮了。
县令托人来说媒,想把他娇生惯养的女儿许配给我,我摇头。黄百万的三女儿黄秋妍才貌双全,是出了名的美女,媒婆来提亲,我也推托了。
听人说黄秋妍很聪明,也很有个性。
有了钱,自然有了出入豪门的自由。我去黄家赴才子宴时,她在珠帘后偷看我。我在园中看牡丹时,她忽然出现在我面前。
她很美,气质也很高贵。
“你有喜欢的人了?”她在残阳下问我。
我没有否认。
她一言不发地离去了。
我喜欢小青,常去春山和她见面。
我喜欢她调皮可爱的笑容,我喜欢她全无恶意的捉弄,我喜欢……
一次,我与小青并肩坐在青翠的山峰上,看天上的浮云。
我看着身边浮云一样的小青,轻声说:“我想要留住你一生一世。”
小青调皮地一笑,说:“我知道你只爱美女,等我变老了变丑了,你会讨厌我的。”
我坏坏地一笑,说:“到那时我也是个缺齿少牙的糟老头了,正好乌鸦伴黑猪,谁也不嫌弃谁。”
小青眼中露出梦一样朦胧的神情,轻声说:“等我变成白发婆子,如果有一个女人,比我更年轻更漂亮,她愿意嫁给你,你会离我而去吗?”
我肚子里暗暗发笑,面上却十分严肃地说:“我是你的跟屁虫,就是用十匹马,也休想把我从你身边拉走。”
小青面露微笑,凝视着我,轻声说:“真想知道,在你的生命中,我究竟占多大比重?”
我看她神色郑重,立刻安慰她说:“你是我的一切,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我的肾……。”
小青笑倒,说:“小轩,别看你平日呆头呆脑冒傻气,哄起女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。”
我急了,说:“小青,你平日爱说谎哄人,本人可是地地道道的诚信君子,请相信我。”
小青说:“我姐姐白蛇,当年就因为太相信许仙,结果吃了大亏。”
我叹了口气,说:“一只老鼠坏一锅汤。都怪许仙这个没出息的东西,坏了咱大老爷们的名头。”
我们正说着,一只苍鹰忽然从天而降,伸开铁叉一样奇怪的大嘴,叼起小青和我就飞走了。我在空中像个纸人一样飘个不住,破口大骂道:“缺德鹰,你要把我们叼到哪里去?”
老鹰只管在风中飞行,并不理睬我的咒骂。
我又对小青低声说:“你的法术不是很高明吗,怎么不施展出来?”
小青轻声说:“老鹰是我们蛇类的天敌,它肯定要吃掉我!”
半个时辰后,老鹰在一个巨大无比的山洞前降落下来。我此时已是面无人色,小青的脸色也有些苍白。
老鹰忽然自然自语地说:“是先吃男的好呢,还是先吃女的好?”
我忙说:“鹰兄弟,女人肉酸,还是先吃男的吧。”
老鹰狞笑起来。
我的身子开始哆嗦,但我依旧说:“鹰兄弟,女人头发上有簪子,吃女人容易卡住脖子!”
老鹰点了点头,对小青说:“你走吧。”
小青泪流满面,扑上前来,搂住我的脖子,哽咽着说:“小轩,我现在相信你对我是真心的了。”
我也哭哭啼啼地说:“有你这句话,我就……呜呜……满足了。呜呜……可恨我的万贯家产无法传给儿孙,我还不如愚公他老人家呢,呜呜……。”
我抽抽答答看着小青慢慢下山。
老鹰一步步向我逼了过来,我恐惧万分地慢慢后退,一脚踏空,跌入了万丈深渊。
我醒来时,发现小青正含笑看着我,我一时间不清楚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。
“缺德鹰呢?”我轻声问。
小青嘻嘻一笑,做了个鬼脸儿,瞬间变幻成了那只面目狰狞的鹰。
“你戏弄我?”我沉下脸说,感觉自己笨得像头杂交猪。
小青走上前来安抚我,我还是怒气冲天。
最后,小青轻声说:“我师姐白蛇,对许仙那只呆头鹅死心塌地,最后却只能在雷峰塔下伤心哭泣。我真害怕……。”
我不禁可怜起她来,于是正色道:“今生今世,我绝不负你。”
小青偎依在我怀中,轻声说:“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,总有一天,我会失去你。”
我抚摸着她的头发,说:“青儿,我虽然是个吝啬鬼,说过的话,却是算数的。”
小青说:“我不是不信你,只是世事难料,人的力量有时是非常渺小的。”
我嘻嘻一笑,说:“人的灵魂却是自由的,我可以用灵魂爱你一生一世。”
小青也笑了,握着我的手说:“从现在起,我把我的心交给你。”
我把小青搂在怀中,说:“从今以后,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。”
黄秋妍时常前来拜访我,很大方地与我交往。她似乎想把我当成朋友,我素来喜欢美女,更何况她是个大大的美女,不过我从来没和她说起过小青。
我对小青说起黄秋妍,小青说她是个有心计的女人,不可大意。
乐极生悲。我忽然生了病,是可怕的血痨。小青却忽然不见了。
黄秋妍每日都来看望我,还送了许多的药物。她坐在我床前,丝毫不嫌弃我的瘦骨嶙峋丑陋模样儿,温言软语,关切异常,好像我是她的老公一样。我感动之余,对小青的冷漠无情更感伤心。
我和黄秋妍正在说话,小青来了。两个女子互相打量着,眼光中都含着敌意。
看到小青,我欢喜异常,很快又赌气转过脸去。小青受到冷落,转身就走。我只得低头,慌忙唤她转来。看到她衣衫散乱,消瘦异常,我心中又是忧虑,又是爱怜,只是碍于第三者在场,这才道貌岸然扮做君子模样。
黄秋妍看出我的心思,知趣地起身告辞。黄秋妍的背影还未完全消失,我已猴急地把小青搂在怀中,一边亲吻她,一边关切地询问她最近去了何处?是不是病了?
珠帘轻轻揭起,露出黄秋妍漂亮动人的半张脸来。我的舌头正停留在小青嘴里,我和小青都红了脸。
“我忘了拿罗帕。”这盛装的绝色美人略带歉意地说。她虽然微笑着,面色却是苍白的。我无意中发现她目光闪烁,似乎拼命想隐藏些什么。
黄秋妍离去了,我却失了兴致,便静静端详小青。
小青更是一言不发,从怀中摸出一粒明珠一样晶莹剔透的药丸,让我喝下。我接了过来,药丸还带着小青的体温和可小青特有的衣香。我问她是什么药,从何而来,她神情阴郁,一言不发,只是催促我服下。我服下后,立刻能够下床行走。
小青一定是病了,她的眼睛原本亮光闪闪,如今变得暗淡无光。我和她亲热,她也全无反应,她似乎忽然有了很重的心事儿。
我病愈后,更频繁地出入春山。
黄秋妍从此再未露面。
小青对我更加体贴入微了。她的性情变得郁郁寡欢。我异常怀念往日笑声不断的小青,却百倍怜惜眼前楚楚可怜的心上人。小青对我也异常温柔,她时常一动不动地偎依在我身上,显得异常沉静。
她一日比一日消瘦,却总不肯告诉我所患何病。我只得鬼头鬼脑地察颜观色,胡乱揣测,然后千方百计寻找良药,可总是不对症。我为此分外痛苦,真想像比干那样剖出心肝来,送给小青。
我隐隐有种预感:总有一天,小青会离开我。
我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的忧虑与绝望。我问她,她只是凄凉地望着我。我想与她分担,她又不肯告诉我真情。我想日夜陪伴她,她却说夜间要清修,赶我下山。
每次黄昏,我要下山时,小青的眼神总是恋恋不舍。有时,她甚至跟随我到半山腰,我留下来陪她,她又赶鸭子过河一样赶着我走。我心中好生疑惑。
这日清晨,白雾迷漫,我早早来到了山上,鲜红的太阳慢慢从山后浮现。
我一时来了兴致,对着白雾半掩的青山大声喊:“小青,我爱你……。”声音在群山间回荡。
我听到有人在身后叹息着说:“真幸福啊!”
我转过身去,看到小青鬓发长垂,眼中闪着泪光,在薄雾中显得美丽异常。
我小心地将她搂在怀中,轻声说:“我们以后永远这样。”
小青的眼神暗淡下来,说:“只怕相爱太深,最终就会分开。”
我说:“青儿,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?”
小青沉默不语,只轻声说:“不管怎样,我都要感谢上苍。”
我眼中慢慢涌上泪来。
在我的精心照料下,小青喝了能堆成泰山的无数草药,面色渐渐有了些血色。我这才放下心来。
晚上。有雨。一个陌生的客人来拜访我。他叫柳五。我和他谈诗论词,感觉很投缘。我们一起喝酒,最后都醉倒了。
第二日,我和小青见面时,说起柳五,小青顿时变了脸,她的话更少了。
黄昏。小青忽然说:“小轩,我要回华山了。”
我怔住了。
身后一个声音响起:“妖蛇,还想逃么?!”
原来,柳五暗中跟踪我。
他和小青厮杀起来。小青很虚弱,原先的法术都失灵了。我急忙上前,用身子护住她。
我求柳五放过小青,柳五答应了。
我稍一疏忽,柳五一剑刺中了她。
小青一声惨叫,惊天动地。小青伤得很重。
我拾起小青的剑,上前与柳五拼命。
柳五结结实实挨了我一剑,鲜血在他的白衣上开出一朵山茶花来。
我愣住了。
柳五说:“我从不对朋友出手。”
柳五说完,慢慢下了山。
小青的身子痛苦地抖动着。我将她搂在怀中,放声大哭。
有人在身后轻声叹息。
我回过头去,看到一个形容古怪的灰衣老尼姑。
她轻轻一甩手中的拂尘,小青忽然不见了。我怀中多了一条小小的青蛇,痛苦地抖动着。
我流着泪将青蛇搂在怀中,怒视着老尼姑。
灰衣老尼姑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似乎很随意地道:“她本来命不该绝。”
我看出她是异人,哀求她救救小青。
她目光闪动,说:“救她可以,不过……我要你娶黄秋妍。”
“为什么?”我轻声问。
老尼姑沉下脸来。
我注视着怀中昏迷的小青蛇,终于点头了。
老尼姑闭上眼睛,双手合什,喃喃地念着古怪的经咒。
小青蛇清醒过来,老尼姑要带走它,我不答应。
老尼姑说:“出家人慈悲为怀,我从不杀生。”
我依旧摇头。
老尼姑说:“它如今已是功力全失,唯有修炼千年,才能再得人形。”
我一时心如刀割。
老尼姑说:“你若不让我带走它,它很快会……。”
小青蛇似乎宁死也不愿离开我,它三次从老尼姑怀中滑出。我流着泪抚摸着它,说:“千年之后,我们还在……。”
我注视着老尼姑远去的身影。
想到与小青的点点滴滴,我一时心如刀绞,放声痛哭。
我和她几生几世的宿缘,累积成今生绵绵不绝的痴爱。天公又为何如此不肯成全?
黄家托媒人来,劝说我成亲。我拒绝了,告诉媒婆我要出家。
媒婆说:“你答应过的,怎能反悔?”
我立在窗前,看着庭院中萧瑟秋色,轻声说:“等我六十岁那年,我一定留起头发还俗,娶黄家五十八岁的老小姐为妻。”
我落发为僧,日夜为小青祈福。黄秋妍伤心之下,也做了道姑。
我们经常在一起谈佛论道,好像没有性别的人一样,关系反倒亲密了许多。
三年之后,黄秋妍病死。她临死前告诉我:小青当年为了救我,吐出了自己千年修成的灵珠,失去了九成功力。柳五和老尼姑都是她请来对付小青的,她很后悔。